因为爷爷早亡,身为长子的父亲,17岁成为我们家的顶梁柱,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。也因为他12岁出道,早已是当地有名的唢呐吹奏艺人,便接管了“柳家班”,成为当时最年轻的班主。
父亲一辈子挣的钱不少,但都为别人花了。有的穷苦同行,终老在了戏班,无亲无故,死无葬身之地,他就会张罗着给人家出钱买“义地”,再买棺材和殓服,将其安葬。
还有的人,虽然在戏班混了多年,但始终不懂五音六律,什么乐器也不会。只会装模做样地敲敲鼓,或是两手捧着笙“滥竽充数。”行内话叫“苦哈哈”,他们平时挣不了几个钱,一旦家里人有了灾病,尤其是家里老了人,办不了事,就到我家,磕个头报丧。父亲问来人:“你估摸着,大概多少钱才能把事办了啊?”还没等来人答复,他便一手掀起炕席一手去摸钱。
幼时,我依稀记得,一过了腊月初八,父亲就会把玉奶奶和兰柱姐请到家里过年。玉奶奶是小脚,满头白发,一天至少抽一包烟,豪爽而乐观。兰柱姐是她的孙女,比我大11岁。
母亲对玉奶奶非常敬重,每逢吃饭时,母亲都会让她坐在里边,将最好吃的白面馍馍递给她,等到了初一早晨,饺子端上桌,父亲母亲便会极恭敬地给玉奶奶拜年,而后父亲一挥手说:“孩子们,快过来给你们玉奶奶磕头!”这个时候的玉奶奶,看上去慈蔼而幸福。笑眯眯地瞅着我们弟兄几个,仿佛就是他的亲孙子一样,伸手掏出手巾包,给我们分发她早就准备好了的压岁钱,而且是5毛线一张的新票。
后来我才知道,玉奶奶的儿子,叫张恒信,小名(狗儿),1943年生,16岁的狗儿叔与17岁的父亲结拜为异姓兄弟。他俩之间到底立过什么誓言,我没问过,父亲也从未提及过。
父亲或许是怕玉奶奶伤心,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狗儿叔。我爱寻根问底,一次趁玉奶奶不在家,问父亲:“狗儿叔到底去了哪里?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音讯?”
父亲点着烟,沉默了好一会儿,眼睛有些湿润,声音哽咽地说:“那是1947年的冬天,天气格外寒冷,你狗儿叔说去大营赶集,想不到,那一去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派了好几拨人去集市上打听:最后确认是被抓了壮丁。那年,你兰柱姐姐才出生6个月”。
直到1949年全国解放,也没有狗儿叔的消息。有说他打仗时早已战死,有说他随国民党军去了台湾。
最开始的时候,乡亲们经常看到狗儿婶子抱着孩子,走向街口,向远处眺望,久了,有泪水从她的脸颊大滴大滴滚落下来。后来,她的娘家人强硬地把她接走了。听说,她临走时,紧紧地搂抱着兰柱姐姐,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,就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父亲考虑到玉奶奶年岁大了,怕她带不好孩子,就让我母亲把兰柱姐姐抱回了家。原本母亲的奶水就不多,当时8个月大的大哥自个儿都吃不饱,有时甚至饿的直哭,实在没办法,母亲就把麦子面放进锅里炒了,然后用热水搅拌成糊糊喂他俩吃。半年后,邻居说两个孩子都长胖了。
1952年春天,玉奶奶见母亲又怀了我二哥,身子一天天笨了,便将兰柱姐姐领回了家,她俩相依为命。但所有的生活用品,都一直由父亲提供。
玉奶奶和父亲一样,都喜欢抽烟喝茶。只是抽的烟比父亲少,四天抽五包(佳宾牌的)香烟,而父亲每天至少抽两包(太阳牌的)。玉奶奶喝茶水比较清淡,有点茶叶就行。父亲喝茶很浓,每次都往壶里放一大把茶叶,一般人喝一口就会咂摸着嘴摇着头说:“唉呀!太苦了!太苦了!”
那时,父亲每个月都会给玉奶奶买4条(佳宾牌)香烟,半斤花茶。
上世纪60年代,国家掀起了“破四旧,立四新”运动,小戏班的生意一度终断。父亲没有了收入,生活变的拮据,幸亏有母亲在院子里养的十几只母鸡,每天能捡7、8个鸡蛋,等凑够了50个,母亲就让二哥用蓝子提着去供销社卖。然后再用那钱给玉奶奶买纸烟。好在那时香烟7分钱一包,(福字牌的香烟)9分钱一包。即使是这么便宜,父亲自己早已舍不得抽了,他去集市花5毛钱买了一斤旱烟(土烟)。然后用纸卷着抽,足够他一个人抽半年的。而喝茶,也由原来每次往壶里放一大把,改为放一小捏。但每个月依然保证给玉奶奶买四条烟,半斤花茶。第二年,父亲便在村边开垦了一块荒地,种上了一大片旱烟。
也许,就在那时,我才突然意识到,父亲对玉奶奶和兰柱姐姐,是在尽一个儿子和父亲的责任。
父亲一生有很多朋友,但只有狗儿叔这一个结义兄弟。乡邻说,狗儿叔他们家四代单传,是玉奶奶看好了父亲兄妹7人,人丁兴旺,巴望着让狗儿叔和父亲结拜后,能给他们家带来福荫,后代子孙满堂。
可是,直到今天,我们也始终不知道,狗儿叔究竟葬于何处。父亲在他尚壮硕、清醒的盛年,一直在尽力寻找,竟也说不清。当年的一切,已经没人说得清了。而后来,了解狗儿叔的人,一个一个,离开了这个世界。于是,狗儿叔的下落,就成了一个永远的谜。
玉奶奶于1968年秋天去世,享年81岁。那时,我已经在县文工团工作,父亲捎信给我,让我务必回去陪灵。
玉奶奶身边没有其他亲人,后事都是由父亲出钱料理。棺材和殓服都让买最好的,最贵的。
出殡那天,能通知的亲戚都通知了。我所有的表哥,表姐们,就连居住在景县东柳高堡村的叔叔、姑姑以及他们的孩子也都来了。
只见我的父亲披麻戴孝,为玉奶奶行了“三跪九叩”大礼,摔了盆,扛着幡,走在最前头。数十人穿白戴孝的送葬队伍,从家里一直延绵到了大街上。路人见了,知道是为一位有福的老人出殡。猜想,这该是怎样一个人丁兴旺,儿孙满堂的大家族啊!
1970年,兰柱姐姐嫁给了本村的黑哥,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。父亲按照当时陪嫁女儿的标准,从朋友处借了200元钱,为兰柱姐姐买了两个坐柜,一个迎门橱。
我的母亲和父亲,已于1987年和1992年,相继去世。这些年,我每次回去上坟,都会路过玉奶奶的坟前。都会看到兰柱姐姐和她的儿孙们为玉奶奶磕头、烧纸。而在那烟雾缭绕中,就仿佛看到玉奶奶正高兴地接收孙女和重外孙们给她的钱,衣服,还有她喜欢抽的香烟和茶叶。
这时,我忽然又有一种深深的悲凉,我想,从来没有一个亲人,为我父亲的义弟,我的狗儿叔上过坟吧?孤魂野鬼,说的大概就是他了吧。
这不由的使我想起了“桃园三结义”,想起了《桃园结义歌》,“这一拜,春风得意遇知音,桃花含笑映祭台。这一拜,保国安邦志慷慨,建国立业展雄才。……忠肝义胆,患难相随誓不分开……生死不改。”
我在想:父亲和狗儿叔,不可能有“建国立业展雄才”的理想和志向。但是,“有难同当,忠肝义胆,生死不改”这样的誓言,我的父亲做到了。也许,他只是践行了当初的一个承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