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子被切除两个皮球大肿瘤重18斤 医生一下瘫坐
一个半小时的穿针走线后,这台手术获得了成功:足有两个皮球大的肿瘤从29岁的小昭身上成功切除,她的子宫保住了。 预想的最坏情况都没发生。小昭的下腔静脉没有破裂,粘连的器官被逐个剥开,没有损坏,肠管的大静脉没有撕破。在手术开始的20分钟内,最大的风险就被解除。 从医30年,接触过不少疑难杂症,这算是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谭先杰“做得比预想的顺利很多”的一台手术。放下手术刀,他长舒了一口气,和主管大夫抱着18斤重的肿瘤一起拍了张“庆功照”,弯弯的眼角现出欣喜的细纹。 然而刚迈进休息室,谭先杰却一下瘫坐在沙发上。他觉得自己有话要说。 6月26日医师节这天,谭先杰趁着午休,将憋了3个月的“内心记录”发了出去。24小时内,文章的阅读量超过10万,随之而来的,是1万多个赞和800多条留言。谭先杰有些小小的激动:他知道,至少在一定程度上,这个故事引起了内行和外行的共鸣。 两个月前,29岁的病人小昭一迈进诊室,就让大家都吓了一跳。这个长着娃娃脸的姑娘,腹部高高隆起,掀起衣服来,像极了即将分娩的双胞胎孕妇。肿物周围没有一点儿缝隙,推都推不动。CT报告显示,肿瘤直径30厘米,提示可能来源于妇科。小昭告诉谭先杰,最近一个月,她走路越来越沉重,晚上不能平躺,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。 “这台手术的风险绝对不会小。”谭先杰心里有些打鼓。虽然肿瘤为良性的可能性很大,但要从腹腔中突然搬出这么大的东西,病人的血压很可能会维持不住,搞不好还会呼吸和心跳骤然停止。“前一段时间外科就有过这样的病例,病人最终没有抢救过来。” 不做,不出一个月,病人就可能面临生命危险;要做,这么复杂的情况,实在难以预测具体结果。 这些年,谭先杰和同行们都察觉到,人们对医学的期望值越来越高,一旦出现问题,有时难以接受。大大小小的医患纠纷越来越多,医生们的胆子越来越小。“我也不例外。” 小昭去过几家医院,协和是她的最后一站。小昭母亲焦急和信任的眼神最终让谭先杰咬咬牙,收回了“要出国开会,近期不能安排手术”的推辞。 他把这台手术比作一场战役,“从硬着头皮决定接收病人的那一刻起,其实就没有退路了。” 谭先杰对医患纠纷并不陌生。直到手术中才能判断肿瘤的具体性质、无法提前预知的各种意外、患者对医院和医生过高的期望值,难理解和接受医学的局限性,这些都是患者和家属“抓狂”的原因。 双方的沟通不畅有时也是重要的导火索。被疑难杂症砸中,患者往往要从绝望转变到反抗,再从反抗转变到妥协,再到最终接受。不少病人在接触医生时还会衍生怀疑和愤怒情绪,这时候有的家属就像“鞭炮”,很容易一点就炸。 “患者和医生之间存在巨大的信息差,本身就交流不多;即使交流充分,这些把医院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病人,也未必真能理解你说的病情复杂,有时还会认为医生是为了逃避责任而吓唬人。”谭先杰说。 谭先杰让小昭去查大便常规和潜血,排除胃肠道肿瘤的可能;又让她到麻醉科会诊,做术前评估。她的病情最后被提交到妇科肿瘤专业组进行讨论,请老教授和同事们共同拿主意,谭先杰还将小昭本人叫到了讨论现场。 从CT报告上来看,这个巨大的肿瘤已经压迫到了输尿管。专家们建议,在正式的切除手术前,需要先在小昭体内放置输尿管支架管,防止术中损伤输尿管;还要进行血管造影,阻断肿瘤的供血动脉,减少术中大出血出现的可能性。 正式手术的前一天,谭先杰对还在读小学的儿子说:“爸爸明天有一台很困难的手术,咱们早上可不可以麻利些,这样爸爸送你到学校后就能到医院好好吃顿早餐。”儿子爽快地答应了。 这天晚上,一贯“心理素质不错”且睡眠良好的谭先杰失眠了。他在脑中反复预演着手术的情况,不知不觉过了前半夜,只好起身拿起一听啤酒,喝完很快入睡。 第二天早晨,还在读小学的儿子穿衣刷牙洗脸一气呵成,两人提前到了学校。临走前,儿子嘱咐他:“爸爸,你好好做手术吧。” 事实上,家人无法完全分担医生的职业压力。手术前一天,谭先杰给他的老师郎景和院士发了短信,简单叙述了病情和自己的担心。手术当天上午7点半,谭先杰到郎大夫办公室,向他详细汇报了病情,郎大夫说上午有讲演,但可以随时电话,手术优先。临走还告诫谭先杰:任何情况下,都不要慌乱,有我在呢。谭先杰回忆,“从郎大夫办公室出来后,我走路都轻快了很多。” 10点,麻醉准备;10点35分,手术正式开台。拿起熟悉的手术刀,谭先杰就像平常一样,完全不紧张了。一个半小时后,手术宣告结束。18斤重的肿瘤被完整地取出,没出一滴血,轻微的粘连被顺利地处理好,其他的器官都完好无损。初步判断,肿瘤是良性的,这也在后期的病理检查中得到了证实。 谭先杰把这台手术成功的因素归结为技术之外的三点:充分的术前准备和评估、科室和团队的良好配合,还有难得的“好运气”——来源于平台支撑和前辈支持。 这正是他一定要写下这篇文章的原因。“很多人看完舒了口气,是因为结果顺利。但恰恰这点在手术前根本无法预知。” 与谭先杰一起协同“作战”的麻醉大夫朱波和手术室总护士长徐梅,平时也要和其他科室的疑难杂症打交道。在她们的经验里,小昭的手术不算最难,可万一走错一步,后果就不堪设想。 文章发出后的第四天中午,谭先杰从朋友圈看到,天津市某医院一名主任被自己治疗过的、“效果不错”、活了7年的肝癌患者砍成重伤,正在抢救之中。他再次觉得悲愤:现在,医生已经几乎是一个完全不允许失手的职业。 尽管觉得“宣扬手术成功不合时宜”,但谭先杰坚持将后续的感受继续分享出来。他希望小昭的故事能暂时缓解医生的压力,也给普通公众提供一个机会,读懂医生淡定外表下丰富的甚至是纠结的内心故事。 谭先杰觉得,小昭的病例其实是千千万万台手术的真实缩影——医生从犹豫、焦虑到挑战、攻坚,最后迎来手术的完美收官。在这个故事里,不再有生硬的脸谱,也没有传统意义上的“强弱”,只有焦虑担忧的患者、情绪波动的家属、一波三折的诊断通知、必须故作淡定的医生,以及手术前的夜晚里双方的忐忑和失眠。 有读者的回复戳中了谭先杰的内心。“这些是医生的故事,可惜我们患者大多都不知道,更无法体会。”还有人留言,“这只是若干疑难杂症手术中的一个,和其他手术不同的是,患者的肿瘤的确太大;但和其他手术相同的是,手术的责任一样大,风险一样大,付出一样多。” 这些年,谭先杰看过不少医生因为纠纷绕进了长期的拉扯,惹上了麻烦的官司,严重的甚至没有机会再拿起手术刀,还有一小部分因此赔上了性命。 “患者有患者的感动,读出的多是医生的责任,都是正能量;但医者有医者的共鸣,看懂的更多是无奈,有些是负能量。”谭先杰感叹。 上惯了手术台的谭先杰不怕各种形状奇怪的肿瘤,唯独害怕向病人和家属送达病情堪忧的噩耗。他最不敢面对的,是这些家属脸上几起几浮的表情。 “谁不想带来好消息呢。”谭先杰无奈。大多数时候,作为主治大夫,他们必须保持淡定,“我们能保证百分之百的尽力,但对结果不敢做百分之百的保证。” 谭先杰一直认为“医患双方是战友,共同的敌人是疾病”这样的口号过于理想。“没有哪位医生绝对不会遭遇医患纠纷,对各种媒体报道过的偶发性的恶性事件,我们实际上无能为力。” 这位大夫坦言,从医之初,他以为自己要做的是不断地治愈和攻克,但等到实际入行才发现,医生也要学会“认song”(上尸下从)。他更认同特鲁多医生的名言:有时是治愈、常常是缓解、总是去安慰。 “我不相信有医生打心底里就希望把病人治坏。”谭先杰说,病人输不起,医生也同样输不起,医生的职业生命也很脆弱。 谭先杰也曾同样站在患者家属席上。30多年前,他的母亲被查出长了肿瘤。 在重庆渝东的大巴山深处,谭先杰以全学区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上的第一中学,却因离家50公里必须寄宿。初二寒假一回家,迎接他的是母亲去世两个月的噩耗。 谭先杰从此立志做一名医生。从医后他发现,肿瘤的“信号”早已在母亲身上出现了一两年,因为对医学知识的匮乏,家人在几乎无望的后期才辗转找到医院。 他加入了科普的队伍:在媒体上发表文章,在自媒体平台上发表成系列的女性健康短文,还出了一本名为《子宫情事》的科普读物。“让病人有途径从权威的医生手里得到准确的资讯,而不是通过网络搜索得到难辨真假的信息,这或许能一定程度上缓解医患矛盾。”令他欣喜的是,这两年,门诊里的病人有一半都是自己的科普读者。 虽然选择记录“温情”,但谭先杰并不回避悲剧。他十分清楚,即使在排名靠前的北京协和医院,也同样有一些手术的结果并不那么理想。 在小昭住进医院的同期,谭先杰还在负责治疗另一个年轻女孩。两人的肿瘤大小几乎相同,但迎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结局——手术过程中,医生们发现女孩的肿瘤属于恶性,而且是治疗效果最差的那一种。那一刻,谭先杰握紧手术刀的手开始觉得无力。 女孩仅有14岁。在孩子父母的要求下,谭先杰和女孩的父母达成一致,不希望她知晓自己的真实病情。他们把对死亡的恐惧截留在了成人的世界,每回查房,谭先杰都要心情沉重地整理好微笑的面孔,“故作轻松地进行表演”。 女孩两个月前病逝。直到现在,谭先杰和孩子的父母还会互相慰问,他们之间关于病情的交流消息足有几千字。从网上看到小昭的故事后,这位母亲发微信给谭先杰,“我很感动,想到了您对女儿的爱护。如果能把女儿的手术记录下来,女儿也会感到欣慰。” “有时间我一定会写的。”谭先杰的语速放慢了一倍。他说这将会是一个更让人感动的故事:家属在绝望、抗争和无助中感受到了医生的同情和尽力,最终也平静地接受了不愿接受的结果。 |
关键词:切除|肿瘤|瘫坐 |